我在美國黑人學校教中文

「老師， 我的預產期是10月，你的預產期是幾月份？」夏珍坐在我的教室，邊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邊問。教室里其他學生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覺，有的好奇地聽著我們的對話，還有的看著窗外發獃。

「你懷孕了？你才14歲啊！高中還有3年才畢業，你成績這麼好，應該去上大學啊～」我的心情有點像「好白菜被豬拱了」一樣，除了惋惜就是無奈。

「老師啊，人生太短了，你知道嗎，我最好的朋友昨天被槍殺了。」夏珍知道我很喜歡她，她也聽出我的失望。

「啊，今天報紙上報道的那個14歲的女孩就是你的閨蜜啊？」早上在報紙上看到市區一位少女被槍殺的報道，還在想死者與我們學生有沒有關係。

「對啊，人生就是要及時行樂，我不想死得這麼早，我也不想死的時候還沒有孩子; 老師，生完孩子，我媽媽我外婆會幫我帶，也許我會讀完高中。」 夏珍好像在安慰我似的。

我把眼光投向窗外，這是一所市中心的K-12特許學校(Charter School)，在市中心擁有三處校舍。所謂特許學校，是介於公立學校(Public Schools)和私立學校(Private Schools)之間的一種辦學模式：與公校模式一致的是，領取政府的教育撥款，僱傭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，教育免費；與私校模式相似之處，學生和老師每天必須穿校服上課，我們的校服顏色是酒紅色和黑色，可以有自己的教學特色，課程安排上自由度很大。在一個相對比較差的學區，特許學校可以給窮學生多一條路子選擇。我們學校98%的學生是非裔美國人。

校舍的位置很獨特，正前方是縣法院，審判完，罪犯被押送著走過密封的天橋直接入監，監獄的窗戶窄窄的，很特別；左前方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賭場，金光閃閃，晝夜燈火通明；右邊是縣家庭和工作服務機構，每天看見很多貧困家庭排隊申請現金援助、失業援助、食品補助和醫療援助。學前班和幼兒部在一個平房裡，1年級至8年級在一個七層樓房裡，高中部的小樓有兩層，門口的石牌上面隱隱約約刻著：stable 馬廄。就在這極具歷史韻味的馬廄的二樓，我坐在我的教室里，幻想著自己從小夢寐以求的工作：弼馬溫。

面試前，我準備了三天三夜，想像著各種刁鑽古怪的面試題，結果…

「你就是簡歷上的這個人？」校長問。

「是。」

「你的年薪是$$$$$, 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，去人事處報到吧。」

一分鐘不到，拿到一份正式的教職，哪怕多問一個問題也好啊，三天三夜豈不是白準備了。後來才知道，在這所學校拿到教職與真正工作完全是兩碼事，在這裡能領到薪水不是件容易的事，因為很多老師一天都堅持不了啊。

第一星期，我的學生們就給我一個下馬威，他們趁著我去走廊打水之際，把教室門反鎖了，我怎麼敲門他們都不開，聽到他們在裡面又唱又跳，我在外面是又急又羞，差點哭了，同事只好叫來校長幫我擺平。

一個星期後，十幾個新老師幾乎都跑了，只剩下一個歷史老師、一個英文老師，還有我。有一次，走進一個教室里，看班上坐著三個大肚子的女生，大吃一驚，再聽到這個班的老師解釋，三個小孩的爸也在教室里，就是最後排的那個高大的男生，更加吃驚。前所未有的經歷，常常恍惚著：我是在美國呢，還是在非洲。後來，了解到所有美國的黑人孩子中有一半以上生活在單親家庭中, 有的人甚至都從未見過父親，黑人家庭基礎比較薄弱。一般開家長會或者學校活動時，拖家帶口而來的基本上是女眷。

十月的一天，學監來到高中部，把所有的學生都叫到會議室，然後告訴我們一個消息：11年級的一個女生離世了。聽到了一些哭泣聲，然後，大家手拉著手，一起為她祈禱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後來，在班上學生問我：你又沒有教過她，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？我說：她才17歲，花季少女，生命就這麼突然截止了，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傷的呢？學生們都靜靜地看著我，大概從那天起，他們開始對我有了認同感。

從來沒有系統學習過課堂管理和教學法的我，就像是從不會游泳的人突然被扔進大海里，邊掙扎邊學游泳。每一天上班，都像是戰士上前線一般，因為你無法預料那天課堂里會發生什麼。有一次，我在檢查作業時，一位女生把臉趴在桌子上睡覺，我有些生氣，過去問她為什麼不交作業。這位女生突然抬起頭，沖著我喊：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用槍頂著我的頭？我家被搶了，我害怕，一夜沒有睡覺！說完，眼淚「嘩嘩」而下，我當時愣了一下，無法想像那種恐怖的場面，轉身取來紙巾遞給她，這些孩子小小年齡就要承受生命之重，令人可憐。

學校為了開設中文課，把西班牙語課給停了，全校的外語只是中文，這在其他學區從未發生過的。學生們對中文也越來越感興趣了。為了更好地服務學生，申請了一個碩士班，每天下班後，開車去西區學習有關教育的課程。周末、寒暑假也都在修課，辛辛苦苦學習了一年半的時間，拿到了碩士文憑，可是課堂上所學的知識與實際操作相差十萬八千里。

有的學生常常飆髒話，F詞和B詞對他們來說就像我們說「哇~」。說實在的，在這所學校，是我的學生教會了我各種不上檯面的俚語髒話，每次寫處理報告時，都會想：嘿，今天沒有白過，又學到了一個詞。有個大學剛畢業的教英文的白人小姑娘，有一次在課堂上被學生冠上B詞，當時，她臉漲得通紅通紅，衝出教室，躲到校長室哭了好一會兒。後來，我了解，這些學生們所處的家庭和社區，很多成年人的說話方式基本上就是如此，耳濡目染之下，他們稍一激動，髒詞就蹦出來了，所以，如果他們馬上糾正的話， 我也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了。

大多數的學生來自貧寒家庭，有的學生來學校就是為了一頓免費的學校午餐，很多家庭靠政府補助金和食品券過日子。很快，我發現了一個規律：月初，補助金和食品券剛發下的日子裡，學生心情比較不錯，基本上能夠坐下好好聽講；月底，家裡食品告罄時，學生來學校基本上就是飢腸轆轆的，情緒波動會比較大。這時候，我總是帶一些家裡的食品，或者帶賺到足夠積分的學生去市中心的中國餐館吃中國菜，他們會很開心，有時還問我能不能把剩餘的食品打包回家與家人分享。

這裡的元老級的教師都是我學習的楷模，有很多黑人老師，也有不少白人老師，從建校的第一天起就兢兢業業地為這些不幸運的學生們服務，不論是課堂管理，還是處理師生關係上都做得令人佩服不已。一群鬧哄哄的學生到了他們的手裡就乖乖地像綿羊。這種高超的教學技巧，如果不是親眼所見，簡直難以置信。

學校分給我一個停車的車庫，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擁有一個車庫好像是唯一值得「炫耀」的事。第一年，資歷不夠，車庫離學校遠了點，要走三個街區。冬天早上上課時，天還黑著，黑燈瞎火地走小弄堂怪瘮人的。每次都能看到遠遠的一個黑影在周圍巡視，久而久之，一看到他，我就不心慌了，感覺他在暗中保護著我。第二年，換到學校樓下的停車場，根本不需走街口了。那個黑影居然成了我的學生，叫飛凱，坐在我的教室里，雖然不多言， 但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。

飛凱和他的雙胞胎弟弟飛旋都成了我的學生。他們雖然是雙胞胎，但是面容性格迥異。飛凱沉默寡言，飛旋說起話來喋喋不休，兩個人都很刻苦勤奮。他們年幼時喪父，母親一人拉扯他倆長大，後來，母親罹患癌症，家中一貧如洗。學校給兄弟倆提供補助，他們下課後就在學校里做清潔工作。除了教他們中文之外，我還輔導他們微積分。畢業申請大學時，飛凱告訴我，他覺得弟弟比他聰明，所以他要把讀大學的機會讓給弟弟，他留在家裡工作，援助弟弟，同時也照顧媽媽。聽後，感慨萬分，兄弟情深啊。而這一讓，人生軌跡完全不同了。弟弟飛旋進入南方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學，研究生院畢業後，進入一家著名的跨國公司，從事電子工程師工作。而哥哥飛凱則基本脫離了貧困線。不過，兄弟感情仍然很好，兩個人都很正直。

有一次，學校資金緊張，我的中文項目被砍了幾個班，剛好數學老師突然離職，學校找我談話：聽學生們反映，你的數學比那些數學老師都好，你能不能把這個班帶完？聽到學生們對我的讚許，我很開心：當然可以，於是我開始接手教幾何和微積分。有的學生的基礎實在太差了，高中學生居然不懂如何求長方形的面積，真的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混到高中的！飛凱飛旋那個班擁有最好的學生，每天下午和他們一起在黑板上演繹微積分是最幸福的時光，當一道難題被學生解出時，班上總會響起熱烈的掌聲。

飛凱飛旋那屆學生是學校的第一批高中畢業生，畢業典禮非常隆重，對於很多家庭來說，這是他們家中第一位高中畢業生。畢業也會有不少費用，比如，畢業舞會、拍畢業照、買畢業袍之類的，這對一些家庭來說是筆額外負擔。學校鼓勵老師「領養」一位畢業生, 我「領養」了一個安靜懂事的女生，為她支付一些費用，看著她開開心心地從高中畢業了。後來，她進入一個護士學校。

五月，看到兩個五年級的學生扭打在一起，不顧自己有孕在身，上前拉開一學生，沒想到，那學生如同蠻牛一般，結果動了胎氣。為了保胎，申請家附近的一所學校教書，該學區在當地數一數二。面試時，挺著大肚子，校長問：你在市中心的這所學校工作過呀？我給她分享了一個小故事，聽完故事後，校長說：你們真的是在做教育啊，我們八月底開學，歡迎你加盟。我說：我九月份就要去生孩子了。校長說：難怪看起來你好像是懷孕了，沒關係，我們給你找代課老師！

泰戈爾有詩云：「你的付出將變成禮物，你受的苦將照亮你的路。」現在回想起來，在那所學校工作所受的苦可以說是人生的寶貴財富，讓我對非裔這一群體充滿了同情，也認識到問題根源之所在。環境以及自身的努力很重要。很多黑人無力也不願離開他們的圈子，結果陷入馬太效應：強者越強，弱者越弱。

離開那所學校時，我買了兩條一模一樣的藍色小毯子，一條為自己兒子準備，一條送給夏珍未出生的兒子，希望他們母子平安。我再也沒有見過她，雖然總是會想起她，還有其他的學生。